学术民族主义

老一辈的学者,如王国维、汤用彤,胡适、金岳霖和陈康等人,都是学术世界主义者。他们认为

学者是世界公民。学无中西。我们的学术写作应该服务于世界学术共同体,不考虑民族和国界。

虽然王国维,汤用彤等人主要用中文写作,但预设的读者包括世界各国的汉学家。他们的目标是:如果同时代世界各国的汉学家读到他们的文章,也能受益。他们不反对中国学者主要用英文、日文或德文写作。语言选择只是自己语言能力和偏好的结果,不是为了某个民族。

从客观效果上说,学术世界主义也是对中国最有利的。首先,学术世界主义反对美国学者的学术成果优先服务于美国,允许中国跟美国一样从美国的科研中获利。其次,学术世界主义会促进中国学者做出经得起世界各国学者检验、能写进世界各国教科书的成果,有助于中国成为世界科研中心。

然而,学术世界主义现在似乎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学术民族主义:

一个民族的学术写作应该首先服务于本民族 ,优先用本民族的语言文字进行学术写作(因为用外文写作必定不能更好地服务于本民族!),优先关心本民族最关切的问题(而非世界各民族共同关心的问题)。

什么是本民族最(值得)关切的问题?显然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有些学者认为,他们关切的问题才是中国最(值得)关切的问题,而许多年轻人关切的问题只是外国人关心的问题。他们批评许多年轻人只讨论外国人关心的问题,没有把哲学与中国问题相结合

把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升到中国问题的高度,把自己不感兴趣的问题斥为与中国无关的问题,认为自己才能代表中国——这是学术民族主义的极端派。

P.S.

值得一提的是:马克思和我们的国家领导人都不是学术民族主义者。马克思的目标是发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是优先为德意志民族服务。我们的国家领导人也多次提倡学术“国际化”。比如1994年朱总理为清华经管学院题词,明确提出要“办成世界第一流的经管学院”,并亲自督促英语授课。在2001年6月的“离任演讲”中,他希望经管学院的专业课今后改用英语教学,“因为现在经济在全球化,你不能跟外国人交流,又怎么能融入全球的经济呢?”习主席《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说:“要聚焦国际社会共同关注的问题,推出并牵头组织研究项目,增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国际影响力。要加强优秀外文学术网站和学术期刊建设,扶持面向国外推介高水平研究成果。对学者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发表学术文章,要给予支持。”这一段重要讲话,中文媒体竟然没有重点报道,很不应该。


陈康没有学术民族主义情结

跟许多人一样,我非常尊敬研究古希腊哲学的前辈陈康(1902年-1992年)。

他在《柏拉图巴门尼德斯篇注释》“小序”中说:

现在或将来如若这个编译会里的产品也能使欧美的专门学者以不通中文为恨(这决非原则上不可能的事,成否只在人为!)甚至因此欲学习中文,那时中国人在学术方面的能力始真正昭著于世界;否则不外乎是往雅典去表现武艺,往斯巴达去表演悲剧,无人可与之竞争,因此也表现不出自己超过他人的特长来。

与一些学者的解读不同,我认为陈康在这段话中,并没有立志“能使欧美的专门学者以不通中文为恨”,而是提醒中文哲学界不要钻研国际上很少关心的非主流题目(自云“填补空白”),回避与国际学术界的竞争。(武汉大学的徐明老师在2006年的一篇文章里,重复了这个批评:“中国哲学界长期‘关起门来自己爽’”。)

陈康对中文哲学界是很失望的。不仅仅是因为中文哲学界的同行排斥他(他先后在中央大学和台湾大学求职遭拒),也因为他对中文哲学著作的评价很低。在84岁那年,他在台湾版的《哲学论文集》序言中有一段批评中文哲学界:

自从“五四”以来,念外国书的人日多,才华超迈绝伦、不甘略受拘束的人士喜欢将糖酒油盐酱醋姜倾注于一锅,用烹调‘大杂烩’的办法来表达自己集古今中外大成的思想体系。

这话似乎是针对海外新儒家等人,但陈康没有点名。他只是说明了自己的方法(分析的方法)与五四以来那些“名家”的方法不同:

(我)这本小册子的每一结论,无论肯定与否定,皆从论证推来。论证皆循步骤,不作跳跃式的进行。分推论或下结论,皆以其对象为依照,各有它的客观基础,不作广泛空洞的断语。更避免玄虚到使人不能捉摸其意义的冥想来“饰智惊愚”。

因为中文学术界容不下他(1958年台大拒绝给他offer,1959年“中央研究院”院士选举落选),也因为他对中文哲学界很失望,陈康自56岁开始决定定居美国,多用英文发表自己的学术著作。他的论文多以C.H. Chen或Ludwig C.H. Chen之名发表在国际主流哲学期刊上。他没有学术民族主义情结,对用中文写作并不特别热心,更无意“使欧美的专门学者以不通中文为恨”。他的眼光一直是世界性的。

陈康的学术成就在这100年的中国无疑出类拔萃。他的研究和教学也很受美国同行和学生的尊敬。但在国际研究古希腊的同辈学者中,陈康只是一位good scholar,尚不是杰出学者,并没有很大的国际声誉和影响力(可以从google scholar查到他的被引情况),远远赶不上他的同辈和同行Gregory Vlastos(1907 – 1991),更赶不上那些既是著名哲学家又是著名古希腊哲学专家的人(如Gilbert Ryle和Karl Popper)。说这话不是贬低陈康,而是实事求是。不实事求是的赞美,是对被赞美者的不尊重。以陈康的风格,他也绝对不会喜欢夸大的赞美。

2021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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