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收到对自己论文的反馈。有些反馈非常helpful，有些反馈帮助不大，有些反馈很annoying。第三种反馈多半来自投稿时的匿名审稿意见。过去几年，我平均1–2月收到一封退稿信，大多退稿信都附有两份审稿意见，并且奇妙地遵循着众多作者发现的规则：reviewer #1常常用心良苦、批评细腻，一针见血，reviewer #2则常常居高临下，乱刀杀人，每刀都砍得不是要害。

因为自己经历过reviewer #2的折磨，所以非常希望自己不是reviewer #2。每次在给朋友反馈和期刊论文审稿时，我都战战兢兢，希望能给出一些让作者觉得helpful的建议。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没有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只能谈谈个人的经验和教训：

首先，慎重选择论文。不感兴趣的论文，读了开头两页不知道作者要捍卫什么thesis的论文，没有讨论最近10年相关研究文献的论文，都不要承诺给反馈。

其次，在承诺给反馈后，以积极的态度应对——我们的目标是帮助作者改进论文，而不是摧毁作者的论文。所以，我们给的反馈要具有可操作性，不能是“你应该看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你应该讨论逻辑实证主义”这种泛泛的建议和意见，让作者不知如何改起。我们给的反馈也不能是“你这个观点很陈旧”、“你这个论证非常扯”这种贬低性的意见，对作者毫无帮助。如果我们觉得一个论证显然不靠谱，就给出一个明确的反驳，建议作者考虑。有时候，我们觉得我们的反驳是摧毁性的，但作者会有非常好的回应。

再次，拟一个常见问题清单，用这个清单去校对作者的论文。比如：

• 字句问题：错字，病句，欧化非常严重的句子，等等。
• 结构问题：段落之间的过渡很突兀，整体结构混乱，等等。
• 表述问题：不必要的陈述，比如“自从柏拉图开始，哲学家就一直在思考死亡”这类冗词；浮夸抒情式表述，比如“康德是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思想之深刻，让人仰之弥高”；侮辱性表述，比如“任何智商及格的人都会同意….”，“只有头脑不清楚的人才会被海德格尔吸引”；表述不清楚，有两种：一是某些术语未解释清楚，让人读不懂； 二是某句话可以有两种以上的解读，并且其中一种解读会影响作者论证的力量。当你觉得作者表述不清楚时，尽可能指出是哪一种不清楚。但不要无理取闹，比如认为“凡人都会死”不清楚，因为作者没有清楚地界定什么是人，什么是死亡。在大多数情况下，作者没有必要做这样的界定。
• 事实性问题：表述不符合事实，比如“美国人学中国哲学，冯友兰的著作是必读书”，“当代西方每个哲学家都从康德著作中吸取了养分”。
• 诠释性问题：与文本明显矛盾；说某个哲学家持有某个观点，但没有文本证据支持；虽然尊重文本证据，但很不厚道，把某个哲学家的理论诠释得很荒谬；当某个哲学家在某个地方写得不清楚时，嘲讽说“到关键之处，就模糊不清”，而没有先站在那个哲学家的角度，替他补充、发展和辩护，然后再批评。
• 论证问题：常见的逻辑推理错误；论证前提错误：如果我们觉得某个前提显然有问题，给作者一个明确的反驳。仅仅说“我没有这个直觉”，“我不同意这一点”，“你对这一点没有论证”，通常对作者帮助不大。仅仅“围绕”着作者的论证给作者提供许多背景信息，而不说明这些信息如何能帮助作者改进论证，也对作者帮助不大（给反馈的目的是帮助作者改进论文，而不是展现/炫耀自己博学）。此外，如果作者的论证有些意思，但不能说服我们，我们不需要绞尽脑汁，对作者的论证进行反驳，因为我们是给修改建议，不是写回应文章。我们对Parfit论文Equality and priority中的某个论证有个反驳，并不意味着Parfit如果修改此文，讨论我们这个反驳，会提高此文的质量。

要完全做到以上几点，很难，很费时间。我自己在给别人反馈时，在某些方面常常有疏忽。但如果想给别人有用的反馈，我觉得以上几点是值得努力的方向（如果你不同意，欢迎给我反馈）。

当然，我们认真给的反馈，可能作者一条都不会接受。我曾看过一个美国著名哲学家给另一个著名哲学家论文稿子的反馈，写得密密麻麻，但经过跟论文正式发表的版本比对，我发现有90%的反馈没有被作者接受。别人不接受我们的反馈，不意味着我们的反馈不好，可能是因为别人一时没能看出我们反馈的价值。当然，也不要认为我们给的反馈句句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我们给的很多修改意见，很可能是误导性的。

对于作者而言，如果有足够好的理由相信给我们反馈的人真心帮助我们改善论文，并且在论文写作方面远远胜过我们（比如我们是新手，没发过一篇论文，而他是老手，发表记录很好），我们最好尽可能接受他给的每条修改意见，即使我们主观上觉得他的修改意见很扯。不是说他的修改意见每条都必然正确，而是说，他比我们更有可能正确。

2019年7月25日初稿；2020年9月7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