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种哲学问题
不同的哲学研究者关心不同的问题。以正义为例。有些哲学研究者关心如下问题:
有没有判断一个制度是否正义的客观标准?如果有,它是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标准而不是其它?(柏拉图《理想国》给出的标准是C1,罗尔斯《正义论》给出的标准是C2, 哪个是正确的?还是两个都是错误的?为什么?)
另一些哲学研究者关心的问题则是:
从柏拉图到康德再到罗尔斯,“正义”这个概念是如何发展的?有没有一个内在的逻辑?(或:柏拉图中期和晚期对“正义”的观点有何不同?为什么会发生这个转变?)
为简便起见,我们可以把前一类哲学问题称为“一阶问题”,后一类问题称为“二阶问题”。两类问题都很有重要,并且有某种程度的关联:研究二阶问题,可能会帮助解决一阶问题,反之亦然。但两类问题的关联并不太紧密:一个人对二阶问题没有深入研究,并不妨碍他在一阶问题上做出贡献,反之亦然。
我个人很喜欢一阶问题,对二阶问题则兴趣不大。这不是说我对伟大哲学家的正义理论不感兴趣。恰恰相反,我对柏拉图等人的正义理论有严肃的兴趣,但我读柏拉图,不是为了弄清楚“正义”这个概念的发展史,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正义的标准。此外,虽然我很爱读柏拉图,但我并不认为“柏拉图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从来不读柏拉图、只读当代哲学家关于正义的著作,完全有可能提出非常有价值的正义理论,并且他的理论比那些一辈子钻研柏拉图的人提出的正义理论更为重要。
的确,要在一阶问题上做出贡献,我们必须认真阅读某些哲学家的著作,不能绕过所有的哲学家,但这不意味着每一个哲学家我们都不能绕过。相反,我们可以绕过一打哲学家,无论他们是柏拉图还是康德还是罗尔斯。那些认为“不读完所有的哲学经典,就无法做出原创哲学贡献”人,是在制造神话。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笛卡尔、休谟、贝克莱、康德以及后来任何一个著名哲学家读完了所有在他们之前的哲学经典。
2. 两种讨论方式
关于一阶问题,我发现有两种讨论哲学问题的模式。以正义的标准为例。第一种讨论问题的模式如下:
A: 你认为正义的标准是什么?
B: 正义就是欠债还钱,归还欠别人的东西。
A: 假设你向了一个朋友借了一把刀,后来那朋友精神失常了,向你讨回这把刀。你应该归还这把刀吗?
B: 当然不应该。如果他精神失常,会用刀自杀或伤人。
A: 如果正义是归还欠别人的东西,那么不归还就是不正义。你认为人应该做不正义的事吗?
B: 不,人应该做正义的事。
A: 那么,正义就不是归还欠别人的东西。
显然,这种讨论模式是苏格拉底喜欢的(以上的例子来自柏拉图的《理想国》):A提一个问题,B给出一个尝试性回答,然后A寻找符合直觉的具体例子来反驳B的回答。如果对话继续下去,仍是一样的模式:A重复原来的问题,问B有无更好的回答;B根据先前的教训提出一个新的尝试性回答,然后A再找反例,B再提出一个新的尝试性回答…… 这个反驳与修改的过程,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找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答案为止。即使最终找不到让双方都满意的答案,整个讨论过程也会极大地增加双方对问题的理解,而且让旁观者受益匪浅。我们读柏拉图的对话录,都觉得能增进我们对哲学问题的理解,即使苏格拉底与他的对话者最终没有找到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答案。
然而,还有一种哲学讨论模式,大约如下:
A: 正义的标准是什么?
B: 正义就是欠债还钱,归还欠别人的东西。
A: 你这个回答很浅薄,没有触及到深刻的问题。
A: 哦,我读的哲学书很少,见笑了。
B: 嗯,你应该去多读一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霍布斯、洛克、康德、卢梭、罗尔斯等人对于“正义”都有非常精深的论述,你需要认真阅读。
A: 您说得对。跟你聊天,发现自己很无知很浅薄,回去要好好读书。
B: 对,你的问题在于读的太少,而想的太多。不读书,讨论就是胡说八道。
这种对话模式其实不是讨论,而是指点。有一次,我把这种对话模式与苏格拉底式对话的区别讲给一个搞欧陆哲学的朋友听。他不以为怪,认为欧陆哲学就是指点式对话,不是苏格拉底那种论辩型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搞欧陆哲学的都这么看,但我认识一些搞欧陆哲学的人,采取的是苏格拉底对话模式,也认识一些搞分析哲学的人,常常指点别人多读书。
我无意评判两种对话模式的高下。我个人喜欢的是苏格拉底对话模式。另一种模式让我觉得很压抑:我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深刻,也不喜欢别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劝我多读书。这不是说另一种模式不好。也许别人通过那个模式获得的世界更加丰富多采,只是我无法进入。
2017年4月3日于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