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星铭:什么是分析哲学?

著名现象学家扎哈维(Dan Zahavi)最近接受了3:AM网络杂志的采访。采访者问他:现象学的核心是什么?扎哈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狡黠地说:

think of recent efforts to provide a clear definition of analytic philosophy. This has not exactly proven easy either.

的确,“什么是分析哲学?”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认同分析哲学的人一般都会说:分析哲学家注重清晰和论证。但何谓“清晰”?何谓“论证”?对于这些问题,不同哲学家可能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据某个搞现象学的朋友告诉我,所谓“清晰”,不是让大多数人看得懂,而是具有某种特别的结构。具有那种结构,就是清晰,即使大多数人看不懂。所谓“论证”,是指给出一个命题在某个思想家体系中的位置。这虽然不一定代表大多数现象学家的看法,但至少说明,同样强调“清晰”和“论证”的两个人,强调的东西可能并不相同。

在我看来,所谓“清晰”,就是让别人看得懂。一段话是清晰的,当且仅当:别人看得懂这段话的意义。越多的人看得懂,就越清晰;越少则越不清晰。如果某段话具有某种特别的结构——一种我的现象学朋友称之为“清晰”的结构,但没人看得懂,就是完全不清晰。当然,有些话让人不知所云,是因为脱离了上下文语境。如果放到语境中,就会足够清晰,让人看懂。因此,我们在判断一段话是否清晰时,要读完相关的上下文。

所谓“看得懂”,可以通过“成功交流”来判定。假设你说了一些话,别人听了之后对你进行回应。如果你觉得别人的回应讲得通(make sense),并且不需要你进一步澄清你之前说的话,那么你之前说的话就是清晰的。反之,就是不清晰。“成功交流”并不一定意味着没有误解,但一般而言,我们可以据此判断一个人是否理解对方说的话。

所谓“论证”,就是为一个观点提供理由。“秦始皇是一个伟大人物,因为他统一了六国”是一个论证。“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焚书坑儒,派人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不是论证,只是叙说。“我们不可能拥有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因为我们无法区分梦与醒”是一个论证。“我们无法区分梦与醒,只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不是论证,只是一个观点。我们似乎不能为每个观点(比如“如果a=b,b=c, 那么a=c”)提供理由,但对于很多观点(特别是非常识的观点),我们可以提供理由。

论证有好坏之分。“《红楼梦》是伟大的小说,因为它描述了传统的中国家庭”是一个论证,但不是好的论证。“鲸不是鱼,因为一、鲸是胎生,鱼是卵生;二、鲸用肺呼吸,鱼用腮呼吸; 三、鲸是恒温动物,鱼是冷血动物。”是一个好的论证。好的论证必须符合一些标准,比如不能简单循环,前提(理由)为真,前提较强地支持结论,等等。

为什么清晰与论证很重要? 这可以分两方面说。首先,人是可错的。我们难以摆脱偏见;我们常常自以为理解了一些东西,其实只是误解。因此,要检验自己是否获得了真知,是否有真正的理解,我们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别人听不懂我们的话,或者误解了我们的意思,或者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持有某个观点,就没法有效地帮助我们。 因此,我们需要尽可能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把用来支持自己观点的理由讲明白,以便别人帮助我们找到思想中的缺陷。当然,这需要认知的勇气。一个不愿意让别人发现错误的人,自然不愿意把自己的观点讲得很清楚,让自己毫无回旋的余地。以笼统含混的方式说话,留下所谓“宽广的诠释空间”,才能在面对批评时翻云覆雨。

其次,我们——作为一个共同体——的认知目标是促进理解:不仅仅让自己理解,还要帮助别人获得理解。如果我们的观点是正确的,用来支持这个观点的理由也是坚实有力的,那么把这个观点说清楚,把支持这个观点的理由讲明白,就能帮助别人获得正确的看法与理解。相反,如果说得不清楚不明白,别人就很难获得正确的看法与理解。

促进理解是启蒙运动的理念。蒙昧主义者认为,理解(知识)是个好东西,只有少数人——具有高贵血统或高贵心灵的人——才配享有,一般人就让他们停留在愚昧的状态。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则认为,既然理解(知识)是个好东西,就应该尽可能地让更多的人获得。为了让更多的人获得理解(知识),必须用大众看得懂的语言书写,尽可能避免黑话(专业术语),多举日常生活的例子,不怕费辞,尽可能详细地解释每一个非常识的观点,以及支持它的理由。毕竟,普通人的背景知识和脑力都很有限。一个具有较多背景知识和较多脑力的人,在没有具体例子、没有详细解释的情况下,也能理解充满术语的抽象理论。但普通人需要很多具体的例子与详细的解释,才能理解。

启蒙运动并不预设“某些人是渊博睿智的,而另一些是孤陋愚蠢的”。启蒙运动承认,凡人皆会犯错,包括所谓的“智者”在内。启蒙不是智者启蒙愚者,而是大家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以大家都能看得懂的方式表达出来,互相交流,互相批评,互相促进。如果一个人确有洞见,那么通过分享,众人也拥有这个洞见。如果一个人看法错误,那么通过交流,众人能认识到他的看法是错误的。有些人也许贡献少些,受益多些;有些人也许受益少些,贡献多些。但没有只贡献不受益的“哲人王”,也没有只受益不贡献的“愚夫愚妇”。

在我看来,分析哲学家之所以注重清晰与论证,是因为他们继承了启蒙运动的精神。虽然不是每个分析哲学家都写得清晰、擅长论证,虽然有些话题很难写得清晰,有些观点很难论证,但这是每个分析哲学家努力的方向。在做不到很清晰、给不出很好论证的时候,分析哲学家会坦白承认这是一个缺点,而不会自诩或恭维别人“深刻”。

当然,并非只有分析哲学家继承了启蒙运动的精神。很多数学家、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历史学家等等也认同启蒙运动的价值观,注重清晰和论证。因此,说“分析哲学家注重清晰与论证”,并没有揭示出分析哲学的独特之处,算不上对分析哲学的定义。但这并不意味着这话对我们理解分析哲学毫无帮助,因为它至少将分析哲学与其它一些东西区分开来,并且这个分别是非常重要的。

(感谢刘金鑫兄和汤志恒兄的反馈)

2018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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