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会明老师近来对他过去发的论文不满意，认为都是垃圾。不但如此，他还跟陈嘉映老师一样认为，英美著名哲学期刊发表的论文99％都是垃圾，包括许多牛津、普林斯顿等著名大学哲学教授写的论文。
这个观点听上去十分极端，其实不算。比如，维特根斯坦认为，传统哲学问题都是伪问题，读《柏拉图对话录》是浪费时间（Wittgenstein: “Reading the Socratic dialogues one has the feeling: what a frightful waste of time! What’s the point of these arguments that prove nothing and clarify nothing?”）。霍金说：哲学已死，因为没跟上科学发展的脚步（Hawking: “Philosophy is dead. Philosophy has not kept up with modern developments in science, particularly physics. Scientists have become the bearers of the torch of discovery in our quest for knowledge.”) 与维特根斯坦和霍金相比，任老师的观点是很温和的，因为他还承认有些当代哲学家的著作是有价值的，比如”Armstrong，Fodor，Putnam，Kripke，Lewis，Davidson等人”（我引用他在“分析哲学的日常”读者微信群中的原话）。
“99%都是垃圾”的说法，不但不够极端，也不够新鲜，因为在英美哲学界早有一些著名哲学家持有类似的观点。比如纽约大学哲学教授昂哥（Peter Unger）2014年出版过一本批评分析哲学的书，名字叫《空洞的观念》（Empty Ideas）。据昂哥的看法，过去五十年，主流分析哲学家们（包括过去的他）自以为说了一些新颖有趣的东西，其实是一个幻觉（Philosophers [are] under the impression that they’re saying something new and interesting about how it is about the world, when in fact this is all an illusion）。绝大多数哲学著作都只有空洞的观念。
有趣的是，在“谁的著作是那有价值的1％？”这个问题上，任老师和昂哥的看法并不同。任老师眼中的哲学大师Putnam，Kripke，Lewis，Davidson，在昂哥眼里，是空洞思想的代表人物。
我很不同意“99%都是垃圾”的说法（虽然我觉得我自己发的论文价值很小）。的确，从哲学大历史的角度说，很可能99%的论文在100年后都会被遗忘，其作者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本《哲学百科全书》中。但这并不意味着99%的论文都是垃圾。如果一篇论文让一些人——你如果偏好精英主义，我可以把“一些人”换成“一些具有哲学博士学位、并从事相关哲学研究的人”——受益，那么这篇论文就是有价值的。就我个人而言，我从很多发表在英美著名哲学期刊上的论文受益良多。对很多哲学问题，我本来只有非常浅显的了解，但读了一些论文——包括只挑别人论证漏洞的论文——之后，我的理解加深了许多（比如，意识到许多之前没有意识到的可能与必然）。我相信很多人在阅读英美著名哲学期刊论文时，都有同样的感受。这不是说，这些期刊上的每一篇论文都能让每一个人受益，也不是说所有论文都同等地让某个人受益。也许有些论文只能让我们平庸之辈受益，有些论文只能让哲学大师受益，有些论文既能让平庸之辈受益，也能让哲学大师受益，有些论文比另一些论文能让更多的人更受益，——这些是无可否认的。不能因为某篇论文不能让某个人受益，就说它是垃圾。（参见我的另两篇文章：《做一个平庸的哲学家》和《我们不必为哲学做出贡献》）
在和任老师来回辩论几次后，我们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我：照你的说法，那我本科生时写的哲学论文，已经达到某些牛津、普林斯顿的哲学教授写的论文水平了——都是垃圾。
任：说没上“福布斯富豪榜”的都不是“有钱人”，并不意味着他们都一样穷。
我：那你写的论文与民哲写的一样是垃圾，还是你的比他们的更有价值?
任：我跟民哲比价值？我还不至于那么看不起自己。
这段对话让我想到齐泽克讲过的一个笑话（德里达很喜欢这个笑话）：一群犹太人在教堂公开向上帝承认自己一无是处。首先，一个拉比（rabbi）站起来说：“哦，上帝！我知道我没有任何价值。我什么也不是！” 然后，一个有钱的商人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说：“哦，上帝！我也没有任何价值，被物质财富迷了心窍。我什么都不是！”再然后，一个很穷的普通犹太人站起来，也说：“哦，上帝！我什么都不是！”那个有钱的商人听了后，用脚碰了碰拉比，满带嘲讽地小声说：“真是自大！这人也他妈敢说自己什么都不是！”(Zizek’s Jokes, p. 52)
2018年8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