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因为自己是平庸的小人物，我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是：一个平庸者应该如何自处？他的研究工作有没有价值？围绕这个问题，我写了许多小文章，比如《做一个平庸的哲学家》，《一个没有鉴赏力的人》，《先让自己强大起来》（特别推荐这篇），《关于审稿标准的一些想法》，《做学问的三种境界》《99%的论文都是垃圾？》，《格局宁可小一些》等等等等。这一篇也属于“小人物”系列。

哲学家Daniel Dennett在Intuition Pumps and Other Tools for Thinking（中文版）中提到一条定律，叫Sturgeon’s Law。这个定律运用到学术研究上，就是：每个领域中90%的论文/专著都是垃圾。

这里说的“每个领域”，不仅仅是哲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这些工科生比较鄙视的文科领域，而且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计算机科学等等在内的每个领域。

这里说的“论文/专著”，不是那些靠人情关系或金钱关系发表的（Dennett大概不会觉得这种论文/专著值得一提），而是靠同行匿名评审出来的。能在一个领域写出论文/专著，并通过同行匿名评审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博士生或具有博士学位的人。

说90%的论文是垃圾，当然不是说这些论文都是粗制滥造的，不能用来训练学生，也不能对同行的学术研究有任何帮助，而是说这些论文不会在较大的程度上改变这个领域的面貌。换言之，如果对30年来这个领域的研究做一个综述，你不会提到这些论文。200年后，历史学家在写这个领域的历史时，更不会提到这些论文。

假设Sturgeon’s Law是成立的（我认为成立）。从中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启示或教训呢？Dennett给出的答案是：90%的论文/专著既然是垃圾，那就不值得我们去批评；我们应该集中精力把时间花在那10%有价值的论文/专著上面。（“A good moral to draw from this observation is that when you want to criticize a field, a genre, a discipline, an art form, . . . don’t waste your time and ours hooting at the crap! Go after the good stuff, or leave it alone. ” “Now, in order not to waste your time and try our patience, make sure you concentrate on the best stuff you can find, the flagship examples extolled by the leaders of the field, the prize-winning entries, not the dregs.”）

我知道有些人很喜欢Dennett的观点，因为他们不在这90%之中，或假装他们不在这90%之中。但从统计上说，大多数人都在这90%之中。从实际情况说，不但我这样的人显然在这90%中，很多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牛津、剑桥的教授都在这90%之中。

有人不仅赞同Dennett的观点，甚至进一步认为，90%的论文/专著根本就不该被写出来。换言之，一个领域中90%的人都是平庸的，他们不应该写任何东西，应该离开这个领域，找一份更适合的工作。

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错误的，Dennett的那个观点也是错误的。不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研究的领域做出突破性贡献。一个领域也需要细枝末节的改良者和合格的传道者，还需要合格的欣赏者/受益者。突破性的贡献者常常不是很好的细枝末节改良者，也不是合格的传道者（不善于鼓励和启发初学者）和合格的欣赏者（历史上太多的大师对挑战自己的新理论充满了偏见）。的确，90%的论文/专著没有比较重要的原创性贡献。但这些论文中，显然有很多改进了细枝末节，也有很多能更好地传道——帮助新手（一个领域的专家常常是另一个领域的新手）去理解，还有很多体现了对专业知识的合格理解和欣赏。我认为，即使一篇仅仅体现了对专业知识的合格理解和欣赏，对于传道和细枝末节的改进都没有任何帮助，也有重要价值，部分因为这些论文能证明它们的作者可以在审稿、招聘、招生等事务中胜任评委这个职务。这一点特别值得注意，因为许多发表在国内核心哲学期刊的论文虽然旁征博引，气势如虹，但缺乏对基本专业知识的把握。

如果你同意没有突破性贡献的论文/专著有价值，那么批评这些论文/专著是对它们的改进（假设批评得足够好），自然也有价值。

2019年3月10日